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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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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在一个叫做老矿场的地方。

    现在那地方没有了,早就没有了。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那里就几乎成了废墟。后来在我档案的种种表格中,填在籍贯栏里的一直是内蒙——一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名字,那是我父亲的出生地,父亲真正的家园。

    (一)

    妈说,有我的时候,她吃的只有高粱,真正的红高粱。怕我也会变成一棵高粱呢。年轻的父亲正在井下挖煤。一只黑色的太阳鸟。母亲在矸子山那边的一所小学教书。那地方叫平安地。多好的名字!每天早晨,母亲送走父亲,然后牵着哥哥,背着我,把我们送到学校附近的幼儿园去。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我还能看见稀朗的星星。灰蒙蒙中,听的见母亲和哥哥的脚步声喀喀的响。有时候母亲轻声唱着歌,唱着唱着,天就亮了很多。我伏在母亲的背上,温暖无比。母亲那时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飘荡着幽幽的发香。母亲一手拉着哥,一手拿着电筒。要过一条河,很浅的河。歪歪斜斜的碎石铺成一条路,浮出水面。需小心地踩着石头过去,否则就会跌进河里。一到河边,我就把妈的脖子搂得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当听见妈妈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我才睁开眼睛,这时已经安全到了对岸。还要爬上一座矸子山,黑色的山。矸石堆成的,没有一棵草。一路上,母亲说着一些大人应该对孩子说的话,我听着,一言不发。语言,是永远无法抵达的岸。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憎恶幼儿园。我宁可跟妈去学校,坐在教市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哪怕沉默成一块石头。可妈说不行。当那个阿姨把我从妈的手中接过去的时候,我的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妈就许个诺给我。妈匆匆地走了。我就靠着这个诺言捱过一个白天。园墙下,那些孩子在做游戏。两个人把手举起来,搭成一个拱,其他人排成一列长队,在拱中穿来穿去:

    一网不打鱼呀

    二网不打鱼呀

    三网打个小金金金金——鱼!

    他们总是把那个鱼字说的老长,直到网上为止。我不打鱼,我站在太阳光底下,远远地看着。永远的旁观者。

    (二)

    后来我不去那个幼儿园了。妈用三色绳编了个钥链,挂在我的脖子上。妈到一所近的小学教书去了,爸也从地球的深处调到了地面上来,哥上小学了。我一个人看家。饭和菜用帘子盖着。严严实实地焐在炕头,什么时候吃都是热的。

    那时我常去三色河玩儿。离家不远的一条河。越往上走,水就越清,能看见水底的石头,偶尔还能找到火红的玛瑙石,奇形怪状的,挺好看。但多了,也不当什么宝贝。放在罐头瓶里,有时也放在花盆里,盖住土。还能抓到小鱼(也许是泥鳅),装在瓶子里,拿回家去养。没有鱼的时候,就装回几个蝌蚪,放在窗台上等它长大。可惜都夭折了。河边有野地,静谧而空旷。远看绿油油一片象茂盛田园。长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草和低矮的灌木。还有一个个的土包,那是坟。间或有一些残破的石碑从土里探出半个头,脸上写着字。可没有几个人记得他们。常来这儿的只有孩子。累了的时候,斜躺在坟包上,听昆虫的笑骂声。把耳朵贴在坟土上,似乎能听见里面有说话声。还可以采到一些能吃的菜。苋菜,苦麻子、酸不溜儿、猪毛菜。一边采一边唱:

    马莲花呀马莲花

    风吹雨打都不怕

    善良的人啊在说话

    请你马上就开花—

    再往下走,水就变成了黑色。有一个水洗槽就架在河上,没等走到近前,就被干活的人轰了回来。不知为什么,清亮的水洗黑亮的煤,不仅没洗干净,反而水和煤都变的污七八糟的。人是不敢近前的,一近河滩,人就会陷进泥里去。再到下面,水就变成了黄浆浆的颜色。所以叫她三色河。几乎每天,我都从下游走到上游,再从上游走回来,河水从浊到清,从清到浊,在我童年的岁月里流淌不息。

    再有一个地方,就是家东头的小广场。那里每天都有一个人在唱歌。他依着一根石柱,瘦小的身子,顶着一颗大大的头,看不出年龄,象一个戏偶。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和他的父母。大人说他有病,脑子出了毛病,却惟独记住了这些歌。象是戏文里的词。他只顾唱,不知唱的是什么,我们也只顾听,从不问他的名字。

    (三)

    当再也看不到他的时候,我便进了“抗大”一间黑洞洞的旧房子。门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棵大树,树叉上挂着一截铁轨,敲几下,就算是上下课的铃声,但多半是不用的,全凭老师口袋里的哨子和她的一声吆喝。老师粗硬的短发,眼睛大大的,满口金牙,印象特别深。从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特别怕她。那时我个子矮,被安排在第一排。在木墩上放个木版,就算是课桌了。凳子自带,我让爸给做个高点儿的凳子,一直未能如愿。讲桌挡住了视线,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但我还是把脖子高高扬起,一天下来,酸痛酸痛的。说是黑板,其实就是在墙上抹了一块水泥,再涂上墨汁,黑板的两边贴着两行字,是从课本里摘出来的:

    吃水不忘挖井人

    幸福不忘共产党

    墙壁是黑的,歪歪扭扭刻着许多学哥学姐的字,房顶是横七竖八的木条。还有蜘蛛网,一挂一挂地垂下来。光从露处射进来,满屋子的光柱。下雨了,大家就东一堆,西一簇,一边躲雨,一边跟老师大声地读课文。晴天时,窗台上就露出几个小脑袋,跟着一起哇哇地读,声音比我们还大。

    多年后,我见到过老师一次,她记不得我的名字了,人整个地苍老了,只有那一口黄灿灿的金牙,还是原来的样子。

    (四)

    当别人管我叫老师的时候,我曾回到过那所旧房子一次。一半空着,临街的那一半改造装修了,成了一间照相馆。老师傅招呼我进去,问我要不要照张相,并帮我选各种布景。我说,还是跟那棵大树照一张吧,就是原来空地上的那棵。它还在,茂茂实实的,又粗了很多。只是,有点寂寞。那半条铁轨还挂在树叉上,锈迹斑斑,再也没人敲响它了。

    多少年过去了,岁月的潮汐淹没了我的身影,所有的日子浓缩成一个遥远的背景。我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挤在人群里,偶尔也被无奈和虚妄绊住。不过,再深的水也是淹不死鱼的,可是还是喜欢轻松地讲我的故事,喜欢做梦。

    多少次,我的梦中,总有一只枯萎的葫芦,沿着季节之河,飘向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