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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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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连他的照片也没有见过一张。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只是那么一个影子——一个个头很小,面貌模糊的影子。

    我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季,我进入师范的第二学期,寒假之后,从老家船形返回到长沙的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我想,再过两年半,我师范毕业之后,就可以参加工作,自食其力了。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算得上一个大男人了,无论如何我也得跟自己的亲生父亲见上一面——如果他的病情依然如故,我有义务承担起供养他的责任——尽管他跟我母亲离婚之后,我一直寄居在舅舅的家里,过着山里农家孩子的半农耕半读书的生活。虽然舅舅舅母抚养我象抚养亲生儿子一样,但是,父亲给我的那一脉血缘,哪怕是再加上十个、一百个八十公里的距离,也无法割断。于是,我按照哥哥告诉我的地址,向十都公社黄上大队发出了第一封写给父亲的书信。

    信件发出之后,我并没有怎样期待父亲的回信,因为我所听说的关于我父亲的消息,都是说他是一个“癫子”——精神错乱,疯疯癫癫,没有正常人的思维和生活——就在他刚刚被打成“右派”之际,他的思想和感情不能承受政治灾难之重,精神失常,被遣送回家之后,一度连羞耻都不知觉了,曾经在我老家船形山村的墟市上,赤身裸体地招摇过市。也正因为此,尚在哺乳我的我母亲只好和他离婚了。离婚之后,父亲在一个夜黑星稀的晚上,悄悄背上我那小姐姐,奔回他的老家十都公社黄上大队去了。这一去,我们家父子母女之间就相隔了八十多公里;这一去,就是十五年!——十五年,我们这个家就这样破碎着,除了偶尔听舅母说到,我母亲悄悄托人送过一些衣物给我父亲和姐姐之外,我们几乎断绝了往来。我父亲是一个“右派”一个刚刚从片区银行副行长岗位上被打倒的“右派”在当时那么一种政治高压下,我母亲怎么敢让她的两个儿子跟一个“右派分子”往来呢?

    直到一九七八年,时势已经发生了巨变,人们头顶上的政治高压开始松散,我和我的高中毕业后正在上山下乡做知识青年的哥哥双双考起师范学校之后,我哥哥才和我姐姐联系上——其时,我母亲却因病已经去世两年了。而我父亲到底怎么样子了,我依然懵懂不知。我的信寄过去,我没有指望父亲回信,我只想着最多我姐姐会给我回复和安慰——甚至怨愤的。

    出乎我的意料,半个月之后,我收到的却是父亲写给我的一封信!

    ——我真的是莫名地欣喜!捧着这封厚厚的信件,我的手不住地颤抖。信封是当时通行的24开的小信封,巴掌那么大小,正面印着两个戴红领巾、持红缨枪的少先队员(当时还叫“红小兵”吧)的彩色图画。——父亲的字是那种繁体字与简体字混合在一起的写法,蓝黑墨水写的,每个字几乎都有指头那么大,笔画流畅,证明他虽然偏居一隅,心灵却并没有甘于沉寂。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封口,抽出一叠厚厚的“信笺”——用白纸和红纸裁剪成的象小学生的小作业本大小的“信笺”——拿着这样一叠“信笺”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翻涌而出——我的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别人写标语和对联剩余的纸,裁剪整齐,再用白棉线象钉财务档案一样钉住左上角,一丝不苟地给他从未谋过面的小儿子写的回信!厚厚的回信一共十页——十页呀!正面和反面都整整齐齐地写着文字——对于一个患着精神病的人来说,这是何其不容易!

    泪眼模糊中,我慢慢地默读着父亲的心声——

    林儿知之:

    你到学校后来信,我于二月十六号收到了,知道你已经顺利返校,正式上课了。紧张的新学年开始了。好吧,安心学习吧!

    来信说到你们兄弟俩未来黄上的原由,主要是假期很短,和同学们来到,误了几天时间,所以没有来成。见信后,知道情由,使我放下了这颗心。

    父子兄妹见面问题,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件社会上稀有之事。十余年,父、子、兄、妹互不相识,曲折的家庭风波,和曲折的生活条件,给我们带来了这个新烦恼,这种烦恼在人们家庭生活中是很少有的事。近廿八年来(从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七九年),我这个家字还未写成,我还未尝到爱人、孩子、家庭生活的温暖滋味,饱尝的是革命风霜。与其说似万里霜,不与其说似万里雪。四周廿八年的纪念周,你妈妈生前我写过这样一封信,告诉过她。四周廿八年是一个滕王纪念周,是毛主席武装革命廿八年的光荣传统纪念周。这廿八年是四段又叫做四周,第一周是六年(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第二周是十年内战(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第三周是八年抗日,第四周是四年解放全中国,加起来从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到一九四九年全国大解放,共计是四个纪念周廿八年整时间。这个纪念周,我在曲折的地区条件下经历着,一周一周、一年一年地过着,已经结束了。我过的四周廿八年纪念周是这样的:第一周六年(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六年大补干失败),第二周是八年奇婚记(她不愿回黄上寄居船形八年,八年整和你妈妈离了婚。她怕火热的阶级斗争,她怕冤屈案件,从营业间回到家里,从家里走进营业间,舒服得很,加之有些人用一个冤帽反击我,不让我开口反映故乡黄上的情况,你妈妈就怕了这种冤帽反击,重新受二遍苦,所以离了婚)。第三周是十年文化大革命(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第四周是四年复课闹革命(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九年)预计今年秋冬二季,可能会出现一个新的革命高潮——为潘瑜同志评模平反的新高潮

    你们将来怎么办?大学毕业后怎么办?一般不作干部录用的就回工农战线上去解决劳动就业就是了,不需要再组织上山下乡,这是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是要作干部录用的大中学校毕业生,都要进行四周廿八年再教育运动,第一周六年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去半工半读,去兼任大队和生产队的副职干部,这时一面生产,一面工作,还要学政治,还要学文化。大学毕业生文化不一定透顶了,大学毕业也不要骄傲自满。一般是六年上山下乡的半工半读期间去补足文化课,即是:写、画、算、作、唱五能水平,补足现代科学文化的五能水平,才是合格的大学生。这时还有基层工作和劳动任务去进行三大革命斗争的实习锻炼,又叫做实习六年,又是试用干部六年,六年后才正式取录为脱产干部,这是第一周要办的纪念周,任何一个革命接班人的必经之路,要六年工农生活的实习,也是六年阶级斗争的锻炼,通过六年可以刻骨铭心地把阶级斗争的烙印铭刻在新的一代的心灵深处,这样可以使新的一代成为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这样培养出来的干部是会处处关心群众生活,处处注意工作方法的。这就希望你们要注意接受廿八周年革命传统再教育,特别是六年上山下乡的再教育,从现在起就要做好思想准备,等毕业后听候所属党委组织你们去,六年上山下乡后还有廿二年的革命传统再教育,即是第二周十年第三周八年第四周四年,后三周是脱产录干再教育阶段,一般是:青年团、文教部、宣传部三个党群部门录用廿二年,再行定职定位。这叫做廿八年革命传统再教育,华主席的满女儿华小莉一九七四年高中毕业后去了,今年她是第五年农村生活了,这就是好榜样。希望你们兄弟姐妹三人都学习华小莉上山下乡的好榜样,已经毕业的和接近毕业的大中学生们都得有这个准备,这是谈到老中青三代的革命传统再教育,谈了一长段,就这样吧,余话以后再补。

    祝你们兄弟俩

    新学年新收获新胜利!

    你父 潘瑜(盖章)

    一九七九年古正月廿四日

    “余话以后再补”——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父亲的来信了。因为很快父亲就被平反了,摘掉了“右派”的帽子,我姐姐也顶职被安排进了县商业局工作。父亲的预言实现了,他一高兴,精神失常得又更厉害了,他已经无法、也无心拿起笔来给自己的儿子们写信了。这年冬天,父亲一个人呆在黄上老家的小阁楼里,一连几天没有下楼,等到住在附近的叔叔想起他,打电话到县城问我姐姐,你爸是否到你那里玩去了,我姐姐说没有呀,再到阁楼上去找他,我父亲已经尸骨僵硬,去世三四天了!父亲是因为高血压而死的,他鼻窍流血。后来叔叔在一次重体力劳动中,用力过猛,血管破裂,也是这样死的。

    父亲去世了,他落寞的一辈子得到了解脱。眼看着好日子就要到来了,他却和我们的母亲一样,撒手离开了我们,这让我们的内心感到无比的惨痛。虽然他曾经得到过爱情,短短八年时间,因为政治压迫又失去了爱情,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没有真正尝到过家庭的温暖和幸福。虽然他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那个时代制造的千万个牺牲品中的一个,他的命运是悲凉的、凄惨的,他的家庭也是无数个破碎家庭中的一个,但是,他的精神是充实的、富足的。在他沦落到那么落魄、悲惨的境地,他竟然能够控制住自己“错乱”的神志,谆谆告诫儿女们要经历一番劳动生产的磨砺,在劳动生产中去丰富自己、锻炼自己、提高自己,然后再去做“处处关心群众,处处注意工作方法的”脱产干部——父亲是不简单的,尽管父亲有的话说得语无伦次、狂妄吓人,尽管他听说大队党员开会,便贸然地走进会场去参加会议,被那些“党员”们驱诸门外,但他的心是正直的,他讲的道理是正确的,他不愧为一个忠实的中国共产党员。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正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室里听课。我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父亲已经被村子里的乡亲们安葬到了老屋后山的山坡上,我连赶回黄上给父亲送葬的机会都丧失了——哥哥和姐姐赶到黄上时,也只是看见了入殓之后已经散发着熏人气味、开始腐烂的父亲的遗容。而我如果从长沙赶到黄上,至少需要两天时间,既看不到父亲的遗容,又要耽误一个星期的功课,哥哥和姐姐就没有及时告知我关于父亲的噩耗。直到寒假,他们才带我一道去黄上老家给父亲上坟——其时,我内心的伤痛象流水一样化作泪水扑嗍而下

    父亲没有给我们兄妹留下任何资财,那两间破旧的老屋送给了叔叔一家。这封信却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遗产——这是一份无价的遗产,它不仅仅记录了父亲一生的峥嵘岁月,表达了他对儿女们的殷殷关怀之情,还记录了父亲不悔的精神追求和政治追求——父亲把自己个人的经历和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斗争史对等起来看——他是疯狂的——处在那样一个疯狂的时代,又有谁能够不疯狂呢?如果换上我们这一代人,又会怎样呢?——恐怕也难逃脱那种命运。

    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耳闻目睹过父亲的音容笑貌。见过我父亲的人都说,潘瑜个头不大,人很温和。和他共过事的人,则说潘瑜有文化,聪明爽直,能说会唱,多才多艺,是单位里最活泼、最实在的人。在我心中,我一直觉得父亲亲切和蔼、英俊魁伟,就象一座山——傲然挺拔的山——我不是吹捧父亲,这是我实实在在的感觉——

    父爱如山啊!